习惯午睡后翻闲书。窗帘的隙缝泄进微白的天光,室内仍浮荡着未散的慵懒。枕边恰摊开着《古诗指瑕》,信手翻至“矜情作态”一章,目光便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凝滞不动了。书中引述诗话,重提那场千载不绝的讼案:陶渊明《饮酒》其五中,“悠然见南山”一句,竟有过“悠然望南山”的异文流传。这“见”与“望”一字之差,竟引得后世无数文心辗转反侧。
苏轼一言九鼎,于此公案中挥笔裁决:用“望”,便是心有所期,刻意张望,乃“矜情作态”之态;用“见”,则如无心偶遇,纯乎天机,遂得“静穆淡远”之真味。从此苏公之见,几成定谳,“见”字也荣登炼字经典范例,被供奉在诗学殿堂中。
然而,每当我立于讲台,向学生复述这则典故时,心底深处总浮起一丝挥之不去的隔膜。仿佛隔着千年烟云去指点陶翁的心境诗境,终归隔靴搔痒。直到某日蓦然醒悟:陶渊明的诗,其所以“无达诂”,正源于他那人诗一体的品格——此乃陶渊明之所以为陶渊明,旁人纵然望穿秋水,亦学不来他神髓之一二。他宛如一座孤峰,世人只能远远仰观其峻拔,至于其巅峰之景,连望见尚且不能,遑论攀登?
《古诗指瑕》的作者于此亦颇有微词,他讥讽苏子瞻虽作此高论,其自家诗作却难脱“矜情作态”的窠臼。譬如那首《寄邓道士》,“云溪夜逢喑虎伏,斗坛昼出铜龙狞”,意象奇崛固然不假,字里行间却隐隐透出刻意雕琢的痕迹,终究失却了浑然的真气——东坡虽为陶诗定谳,自家诗笔却未能尽脱那“矜情作态”的嫌疑。
近日偶然于网上瞥见一本新著,题为《悠然望南山》,赫然竟择用了那被东坡判为“矜情”的“望”字。心中好奇,本欲购来一探究竟。然略翻其目录,扑面而来的尽是些“文化视域”、“话语建构”、“接受美学”之类术语,沉甸甸的“学究气”如浓雾弥漫,令人望而生畏。我自诩老中文科班出身,对此亦只能苦笑搁下——陶渊明那东篱下的菊香,岂能锁入如此艰深而遥远的框架之中?
于是思绪复又落回这“见”与“望”二字之上,反复咀嚼,愈觉“见”字之妙,正在其不期然而然的真淳。它如同老友重逢,不待寻觅,已在转角处相视一笑,自然得如同呼吸。“望”呢?则似隔水相看,眼波虽在,心却似隔着迢递的山河。这“望”字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距离感与疏离感,仿佛精心安排的一场邂逅。
思及此,忽地哑然失笑。这不正像极了今人热衷的“摆拍”么?预先设定好姿态,调整好角度,只为在镜头前凝固一个“完美”瞬间。陶渊明采菊东篱,南山悠然入眼,绝非这般刻意为之的“望”。他若活在今日,面对长枪短炮,定会转身走入更深的东篱之下,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陶渊明拒绝摆拍!
他之拒绝,乃是灵魂深处对“真”的守护。那“真”字,在魏晋虚浮矫饰的尘氛中,如一道清冽溪流,冲决了名教与风流的伪饰。当名士们于华堂清谈、服散行散,苦心经营着名士风流的人设时,陶渊明却甘愿俯身于豆苗稀松的田亩之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躬耕的身影,是对整个时代精心“摆拍”风气的最大嘲讽。他笔下的“见南山”,是生命与自然猝然相遇时灵魂的轻轻一颤,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刹那永恒,绝非预先架好机位、调好光圈的“望”。
这“见”字的神髓,深植于汉字本身如精灵般的生命力。“见”的古字,是人睁大双目之形,强调目光的抵达与直接的观照;“望”字则似人于土上极目远眺之态,那踮起的足尖,暗示着距离与企盼的张力。两个精灵般的古字,已默默昭示了无心与有意、当下与远求的天渊之别。文字学之精微,竟早已为这场千年诗案埋下了注脚。
陶渊明其人其诗,便如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山,后人只能仰望其气象之超拔。那山巅的云霭,始终笼罩着不可言说的神秘——因那高度并非技艺可攀,而是生命境界的巍然矗立。后世多少诗人,学其冲淡,仿其自然,终落得形似神非。恰如《菜根谭》所言:“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陶渊明之不可学,正在于他全然活出了这本然。他的诗是生命本真的自然流淌,而非笔墨功夫的刻意经营。这份浑然的“恰好”,是灵魂深处拒绝摆拍的本能。
千载之下,我们仍能于“悠然见南山”的平淡字句中,感受到那份沛然的真意。它穿越时空,提醒着被无数滤镜与姿态层层包裹的现代人:生命最动人的姿态,或许并非精心设计的“望”,而是当心灵彻底松弛下来,万物自然映入眼帘时,那一声无心的“见”吧?
放下《古诗指瑕》,窗外日影已悄然西斜。陶渊明那悠然一“见”,如南山般亘古静默,又似清泉,始终在汉字与心灵的山谷间,映照出我们灵魂深处对“真”的永恒渴念——那被无数摆拍遮蔽的,生命的本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