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艺术家蔡国强联合知名户外品牌始祖鸟,近日在喜马拉雅山脉上进行了一场《升龙》的烟花秀,使得二者迅速陷入了舆论抨击的漩涡。
更多人在这一场五颜六色的烟花效果中,没有看到艺术的“美”,而是看到了对当地生态环境的破坏。
在喜马拉雅山脉的雪域高原上,能够放烟花吗?
在最初有人提出质疑时,主办方给出了一纸说明,声称此次活动所选用的烟花彩色粉均为生物可降解材料,其污染物排放符合环保标准。燃放后立即清理残留物,并对草甸、农田进行翻土与植被修复,确保不留生态隐患。
事发地西藏江孜县生态环境部门一位负责人事后也回应媒体称,此次活动在生态环境局备案过,手续也合规。
不过两番解释并未解除公众疑虑。多位学者专家公开抨击主办方给出的说辞,也有律师从活动的合法性方面提出质疑。
青海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青海民族大学游牧研究中心研究员华旦才让向潇湘晨报记者表示,青藏高原被称作是世界屋脊,是我们国家和全球重要的生态屏障。这个区域生态环境太脆弱,主办方以“使用可降解材料”“符合排放标准”等说辞套用到这里,难以自圆其说。
受访律师则认为,燃放烟花本质上是人为制造大规模光化学反应与爆炸,对高原稀薄大气与脆弱生态系统的影响不可忽视。这就属于法律中规定的“可能造成不良环境影响”,应启动环评或至少专项论证。
城市地区的污染物排放标准适用于青藏高原吗?
最初在公众提出质疑后,主办方曾给出说明:该项目所选用的烟花彩色粉均为生物可降解材料,并在国际奥委会及日本、美国、欧洲等多地的燃放验证中,确认其污染物排放符合环保标准。本次燃放等级为V级(最低风险等级),噪音与光污染均远低于夜间焰火,避免了对环境和公众的额外干扰。
烟花秀现场。视频截图
说明同时称,在生态保护层面,项目团队制订了“预防一监测一恢复”的全链条方案:燃放前已将牧民牲畜转移至安全距离,并通过盐砖引导鼠兔等小型动物离开燃放区,燃放后立即清理残留物,并对草甸、农田进行翻土与植被修复,确保不留生态隐患。
青海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青海民族大学游牧研究中心研究员华旦才让介绍,青藏高原被称作是世界屋脊,是我们国家和全球重要的生态屏障。为什么要格外的去保护?是因为这个区域生态环境太脆弱。简单来说其实特殊的生态系统,其抵御干扰的能力特别的低,恢复的能力也不强,一旦造成破坏之后,它不可能得到有效地控制。
主办方给出的说明。网络截图
此次烟花秀的选址在西藏日喀则江孜县,其恰恰就是位于海拔4500到5050米之间的高山草甸生态系统分布区。这种高山草甸关键结构叫做草毡层,虽然其很薄,但是能有效地防止这种水土的流失。同时,草毡层还支撑了整个食物链。
“其宣称符合排放标准,但不意味着零影响,也不能把适用于平原地区的城市标准放到高原地区来。”回到这次烟花秀活动,华旦才让介绍,即使主办方使用了一些生物可降解的材料,但是很难确保这些材料在非城市非封闭的空间,尤其是开阔的草场,它能够很好地降解,因为不确定性太多了。
“在普通环境下可以降解,是否可以在这样的海拔气压的环境,或者在当地的湿度空气的条件下能够去降解,都是一些值得去怀疑的地方。”华旦才让说。
另外,烟花燃放不仅会排放PM2.5和PM10,造成短期的大气污染,还会释放一些一氧化碳、二氧化硫有毒气体,烟花燃放完之后,重金属的一些成分,比如说铜、铅这些残留物质,更可能对高寒草甸的土壤草场植被,尤其是地方的水源带来长期的破坏。
华旦才让同时对主办方声明中提出的用盐砖引导鼠兔等小型动物离开燃放区的做法提出看法。其介绍,草原上很多食草动物,有舔食这种盐分来补充矿物质的习惯。但这种行为在高原鼠兔中不常见,另外它们生性胆小,利用这种方式进行引导的可能性不高。
华旦才让还表示,这场看似美轮美奂的烟花秀,很可能还要经过彩排。
“如果有彩排,这些彩排过程中燃放的烟花,是否开展过系统性的环境的污染监测?如果有,这个监测的依据的具体的指标是什么?有没有涉及到水体或者是土壤的沉积物、大气、质量、噪音或者是食物链的这些所有的监测?”华旦才让说。
“可降解材料”是免责工具?
关于主办方在说明中提及的“可降解材料”,蔡国强此前在2023年其短视频账号中曾给出过说明。
蔡国强曾在短视频账号对可降解材料进行说明。视频截图
“大家会说这些烟是不是有毒的,会不会污染环境?这在生产的时候就要严格。它是在国家规定的’无毒无害’,它的烟尘能够被空气自然吸收的,专业上叫可降解材料。有一些色粉,它是食品级的,能够燃烧掉,不会产生PM2.5这种颗粒。”蔡国强说。
植物科普博主、植物学博士、中国野生植物保护协会理事顾垒(网名“顾有容”)在科普新媒体“果壳自然”撰文称,可降解材料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版本答案,更不是免责声明。
烟花秀现场。视频截图
生物可降解材料,顾名思义,降解过程是需要生物参与的。生态系统中的分解者(包括食腐动物、真菌、细菌等等)种类以及活跃程度,决定了这些材料是否能被降解、降解成什么物质、以及降解得有多快。打个比方,一块香蕉皮丢在热带森林里可能一天就没了,但丢在5000米的高山上可能第二年还在那儿,因为高山上温度低降水少,分解者不活跃,甚至都没有能分解香蕉皮的微生物——因为香蕉皮本就不是这个生态系统中的“生物材料”。
“我在艺术家之前活动的访谈中听到他说,烟花的彩粉是用玉米淀粉制造的。玉米淀粉对青藏高原来说也是外来生物材料,多久才能降解是需要实验数据来说话的。此外,玉米淀粉是白的,要呈现五颜六色的视觉效果还得添加各种颜料,这些颜料的降解过程也需要考虑。”顾有容称。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北京林业大学草业科学专业的何通也表达了类似观点。
“主办方并未公示烟花中彩粉的降解时间和降解条件,在其它地区可降解的材料未必适用于青藏高原。这些彩粉如果是可溶性材料,经过雨水冲刷后流走,对生态影响确实可控。”何通说,但当下,项目所在地江孜县的雨季已过,视频中能明显看到山上的积雪,在这样低温干燥的气候条件下,其降解性有待观察。
“翻土清理”的方式科学吗?
“青藏高原地质年代较短、土壤层薄,生态系统十分脆弱,抗扰动能力差,是世界上最特殊的生态系统之一,这也意味着它‘很难复制’。”何通介绍,江孜县的主要草地类型是高寒草原和高寒草甸草原。前者的特点是,水分条件比较差,特别容易沙化;后者独特的草甸层能像软甲一样保护水土。这层草甸中有些已经存在千年,一旦被破坏,恢复难度极大。
从声明看,为平衡艺术表达与生态责任,项目主办方确实做出了一些努力,其对山体和溪流的残留物清理值得鼓励,但“翻土”的清理方式并不科学。
何通介绍,青藏高原草地植被修复的作业方式一般是免耕作业,原因在于,对于高寒草地而言,翻土之后土壤层会变得疏松,加剧水分挥发,干燥的土壤在风力、水力侵蚀下更容易流失。
“就网上流传的图片看,本次烟花表演呈带状分布。如果后期沿着烟花带进行翻土作业,破坏了植物根系,也就破坏了其固土效果。日后,雨水很可能沿着翻土后的痕迹下泄形成冲沟,进一步侵蚀草地,主办方应进一步监测残留物的降解效果和草地恢复情况。”何通说。
喜马拉雅山脉上放烟花放烟花合法吗?
在此次事件中,在喜马拉雅山脉上放烟花,这种活动是如何被批准的?也是公众关心的一个重点。
根据江孜县生态环保部门负责人接受媒体采访时所称,此次活动在生态环境局备案过,手续也合规,由于烟花使用的是环保材料,因此不需要进行环境评估,村、乡、县三级政府同意即可。政府此前开过多次会议,研究选址,评估调查周围有哪些野生动物等,最终的选址不属于生态保护区,周围无人居住。目前来看,当地生态暂未受到破坏,后续也会持续观察。
不过,这种说法与主办方说明中提前让牧民转移的说法有些矛盾。一些法律界人士也质疑活动程序合法性。
2023年9月1日施行的《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其中第三条明确规定:应当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坚持生态保护第一,自然恢复为主,守住自然生态安全边界。
第四十六条第二款规定,组织或者参加青藏高原旅游、山地户外运动等活动,应当遵守安全规定和文明行为规范,符合区域生态旅游、山地户外运动等管控和规范要求;禁止破坏自然景观和草原植被、猎捕和采集野生动植物。
今年8月1日,《西藏自治区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办法》也已印发。
《烟花爆竹安全管理条例》第三十条列明了7种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地点,其中就有山林、草原等重点防火区。
甘肃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教授冯嘉认为,该活动违反了《草原法》,该法第四十九条明确,禁止在荒漠、半荒漠和严重退化、沙化、盐碱化、石漠化、水土流失的草原以及生态脆弱区的草原上采挖植物和从事破坏草原植被的其他活动。
冯嘉介绍,审批本质上是一种行政许可行为。“也就是说,相关部门批准,就可以做。可是《草原法》和《青藏高原保护法》都已经有禁止性规定了,所以不应该存在审批与否的问题,因为当地政府根本没有这个权力。”冯嘉说。
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凯则认为,该活动虽不是固定的建设工程,但势必会涉及改变自然环境的工程施工。按照《环境影响评价法》规定,环评的启动标准是“是否可能产生不良环境影响”。对可能造成不良环境影响的建设项目,应当依法进行环境影响评价。没有依法进行环评或者环评未获批准的,不得开工建设或实施。
燃放烟花本质上是人为制造大规模光化学反应与爆炸,烟花燃放会产生噪声、颗粒物、重金属残留,对高原稀薄大气与脆弱生态系统的影响不可忽视。这就属于“可能造成不良环境影响”,应启动环评或至少专项论证。地方部门所谓“因为使用环保材料所以不需要环评”的说法显然不符合《环评法》立法逻辑。
县、乡、村三级政府的“同意”,不能视作法定行政审批。即使是县、乡、村三级政府的联席会议意见,法律上多属于内部协调意见或集体讨论意见,这种同意并不能替代法定的行政许可程序。地方政府会议同意,仅能作为辅助意见,不能取代审批。
行政审批不是特权,它必须以法律为边界。如果审批事项与上位法禁止性规定冲突,行政机关无权批准。比如法律明令禁止在重点防火区燃放烟花,即使地方政府“批准”,该许可也是违法的。一旦行政审批与法律相悖,应当依法认定无效,并通过复议、诉讼、追责机制予以纠正。对违法审批的直接责任人员,可以追究行政责任乃至刑事责任(如滥用职权、玩忽职守)。对因此导致的环境破坏,审批机关与实施单位可能共同承担生态修复和赔偿责任。
艺术表达与生态保护间的边界在哪里?
根据西藏“云端珠峰”微信公众号9月21日凌晨发布情况通报: 9月20日,《蔡国强:升龙》烟花秀视频在网络发布后,引发网民关注。日喀则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已成立调查组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核查,后续将根据核查结果依法依规处理。
前述科普作者何通认为,这场争议暴露出艺术表达与生态保护间的边界冲突。西藏地区自然资源禀赋独特,以演出带动旅游的发展方式值得鼓励,希望主办方将来以更恰当、更加生态友好的方式来策划新的表演形式,让人们了解青藏高原这片宝贵的土地。
本次“蔡国强烟花秀”所在的江孜县,此前就发生过类似争议事件。
据《中国环境报》报道,在20世纪90年代,大家耳熟能详的电影《红河谷》在这里取景时,为了呈现真实的场景,剧组在卡若拉冰川上炸出了一个三角形缺口,人为制造了一场雪崩。这段雪崩画面仅在大荧幕中呈现了不到20秒,疼痛却永恒烙印在了大自然的肌肤上。此举在多年之后也成了争议不断的话题。
“在生态文明理念越来越深入的今天,保护好西藏脆弱的生态环境理应是地方政府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但对‘烟花秀’可能会带来的生态环境负面影响以及可能会引发的重大舆情,在吸取卡若拉冰川被炸出缺口的教训上,当地政府应该有一个提前预判。”上述报道称。
“最好的保护就是不去‘保护。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对于大自然最好的保护,便是不去动它。表达美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们欣赏美的艺术和有用的艺术。但这种狭隘的,几个人对于美的理解,不会被大众接受。”学者华旦才让对潇湘晨报记者说道。
潇湘晨报记者 曹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