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去乡下亲戚家做客。院坝里鸡鸭成群,唯独不见鹅的踪影。饭桌上,亲戚热情地介绍:“这是自家养的土鸡,那是河边放养的麻鸭。”我随口问了句:“怎么不养几只鹅呢?”亲戚笑道:“现在谁还养那玩意儿?费粮食又占地,养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话让我陷入沉思。确实,如今走进超市,鸡鸭肉品琳琅满目,鹅肉却难得一见。可翻开古书,鹅的身影却无处不在。王羲之爱鹅成痴,用书法换鹅;李白笔下“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传唱千年;明清画作中,鹅更是文人庭院不可或缺的景致。
这不禁让人好奇:为什么在现代生活中日渐式微的鹅,在古代却备受青睐?难道古人的选择,仅仅是一时风尚?还是说,在鹅那优雅的长颈背后,藏着我们尚未读懂的历史密码?
让我们穿越时空,探寻鹅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留下的独特印记。
鹅的起源:从野生到家养
要理解古人对鹅的钟情,首先要从它的身世说起。
家鹅的祖先是鸿雁。考古发现表明,早在距今约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中国先民就开始驯养鸿雁。在河南安阳的商代遗址中,出土过鹅骨化石,说明当时鹅已经被驯化。
与鸡、鸭相比,鹅的驯化具有独特优势。鸿雁本是候鸟,每年南来北往,古人观察到它们群居、恋家的习性,便开始尝试驯养。鹅记忆力极强,能认识主人和回家的路,这为放养提供了便利。
古代文献《尔雅》中记载:“舒雁,鹅也。”说明当时人们已经清楚认识到家鹅与鸿雁的渊源。值得一提的是,鹅的驯化时间虽然晚于鸡(鸡在八千年前已被驯化),但却早于鸭(鸭的驯化约在三千年前)。
古人选择驯养鹅,看中的不仅是它的肉食价值。鹅的警觉性极高,叫声洪亮,在缺少看门犬的普通农家,鹅成了最理想的“警卫”。这一点,在《齐民要术》中有生动记载:“鹅见异色异物则鸣,故可警夜。”
礼仪之禽:鹅在礼制中的特殊地位
在古代中国,鹅之所以备受推崇,与其在礼制中的特殊地位密不可分。
周代礼制森严,不同场合使用的祭品都有严格规定。《周礼·天官·膳夫》记载:“凡祭祀,共其牺性。”其中,鹅被列为“六禽”之一,是重要的祭祀用品。为什么选择鹅?因其体态端庄,行走从容,符合礼制对“威仪”的要求。
到了汉代,鹅在婚礼中扮演重要角色。《汉书·礼仪志》记载,士大夫婚嫁需用“雁”作为聘礼。这里的“雁”多指家养的白鹅。选用鹅,取其“贞洁”之意——鹅一旦配对,终身不换,象征婚姻的忠贞不渝。同时,鹅的飞行有序,也暗合礼法中的长幼尊卑。
唐代是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鹅在礼仪中的应用更加广泛。《新唐书·车服志》记载,五品以上官员的礼服上可以绣雁纹,这里的雁纹实际多取材于家鹅形态。之所以选择鹅,是因为它既不失野雁的高雅,又具备家禽的温顺,恰如士大夫“身在朝堂,心向山林”的理想人格。
宋代理学兴盛,对礼仪的要求更加细致。司马光在《书仪》中详细记载了士庶婚嫁用鹅的规制:新郎需手持活鹅前往女家,称为“奠雁”。这个习俗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在《红楼梦》中我们还能看到相关描写。
值得一提的是,鹅在礼仪中的使用并非一成不变。随着时代变迁,其象征意义也在不断丰富。从最初的祭祀用品,到后来的婚聘必备,再到文人雅士的身份象征,鹅始终与“礼”紧密相连。这种文化内涵,是鸡鸭难以企及的。
文人雅趣:鹅与士大夫的审美契合
如果说礼制赋予了鹅官方地位,那么文人的推崇则让鹅真正走进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东晋书圣王羲之爱鹅的故事最为人称道。《晋书·王羲之传记载,王羲之听说山阴有位道士养了一群好鹅,便前去观看,果然心生喜爱,想要购买。道士却说:“只要您肯为我抄写《道德经》,这群鹅就送给您。”王羲之欣然应允,用一幅墨宝换了一群白鹅。
这个故事发生在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当时王羲之53岁。为什么书法大家会对鹅情有独钟?后人分析,王羲之观察鹅颈的转动、鹅掌的拨水,从中领悟运笔的韵律。鹅项柔软而有力,正合书法中“转笔”的奥妙;鹅身浮水而稳重,又暗合“中锋”的要诀。
唐代诗人骆宾王七岁时所作的《咏鹅》,更是将鹅的优雅形象刻进了每个中国人的童年记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看似简单的童谣,实则精准捕捉了鹅的三大美学特征:弯曲的长颈、洁白的羽毛、鲜艳的掌蹼。
宋代文人对鹅的喜爱更趋风雅。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记载了自己养鹅的经历:“余在黄州,好畜鹅,观其徐行安步,颇有君子之风。”这是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的事,苏轼47岁,正值被贬黄州期间。在仕途失意之时,鹅的从容不迫给了他莫大安慰。
鹅与文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精神共鸣。与鸡的急躁、鸭的喧闹相比,鹅步态从容,鸣声清越,符合士大夫对“君子”品格的想象。这种审美上的契合,使得鹅成为文人庭院中不可或缺的景致。
食疗珍品:鹅在古代饮食中的价值
古人对鹅的钟情,也源于其在食疗领域的独特价值。
成书于东汉的《神农本草经》虽未直接记载鹅肉功效,但同时期的医家已经认识到鹅的药用价值。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提到“鹅肉味甘平,利五脏”,这是现存最早关于鹅肉药用的明确记载。
唐代医学家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进一步阐发了鹅的食疗功效。他写道:“鹅肉性平,主消渴,煮汁饮之。”这时孙思邈已年过百岁,他的养生见解备受推崇。值得一提的是,孙思邈特别强调老鹅的药用价值,认为“老鹅胜于新鹅”,这个观点至今仍在中医界流传。
宋代饮食文化大发展,鹅在膳食中的地位更加突出。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记载了多种鹅的烹制方法,其中“云林鹅”的做法尤为精细:选用肥嫩鹅肉,配以松茸、笋片,用黄酒慢蒸,成品“香透骨髓”。这种烹饪方法,既保留了鹅肉的鲜美,又充分发挥其食疗价值。
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鹅的药用价值做了系统总结。他写道:“鹅肉利五脏,解五脏热,煮汁止消渴。”特别指出鹅血、鹅胆、鹅涎均可入药。这时李时珍已经61岁,他花费二十七年心血完成的这部巨著,使鹅的药用价值广为人知。
值得注意的是,古人对鹅的食用颇有讲究。他们认为鹅肉“发物”,不宜多食,但适量食用却能“补虚益气”。这种辩证的饮食观念,体现了古人“药食同源”的智慧。
与鸡鸭相比,鹅的生长周期长,养殖成本高,这使得鹅肉在古代一直是较为珍贵的食材。但也正因如此,鹅在食疗领域的地位更加独特,成为滋补养生的上选。
农家至宝:鹅在传统农耕生活中的实用价值
在古代农村,鹅的价值不仅体现在文化和饮食层面,更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鹅的看家本领在农书中有详细记载。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专门提到:“鹅能警盗,又能蛇。”这是距今约一千五百年前的记载,说明当时人们已经普遍利用鹅来看家护院。鹅的听觉敏锐,性格勇猛,见到陌生人会大声鸣叫,甚至主动攻击,这种特性在缺少安保措施的古代农村尤为珍贵。
鹅的除草能力也备受农家重视。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记载:“鹅尤善除草,凡园中杂草,鹅过即尽。”这是明代万历年间(约1610年)的记载,当时鹅已经成为果园除草的重要帮手。与人工除草相比,鹅除草不仅省时省力,还能为果园提供天然肥料。
鹅毛的利用更是古人智慧的体现。王祯在《农书》中详细记载了鹅毛的采集和加工方法:“腊月取毛,装裖御寒。”唐宋时期,鹅毛被已经成为御寒佳品。白居易诗中“鹅毛青毡帐,鹅绒白罗裳”的描写,正是这种生活实景的写照。
在传统农耕社会中,鹅还具有特殊的经济价值。由于鹅繁殖较快,饲养相对容易,成为农家重要的经济来源。宋代《东京梦华录》记载,开封市场上鹅的价格是鸡的两倍,说明鹅的经济价值一直较高。
值得一提的是,鹅的饲养与农耕节奏相得益彰。春季孵鹅,夏季放养,秋季肥育,冬季食用或出售,这种周期与农事活动完美契合,使鹅成为传统农耕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艺术灵感:鹅在传统艺术中的多彩身影
鹅的优雅形态和丰富意蕴,使其成为传统艺术中的重要题材。
在绘画领域,鹅的身影最早出现在唐代。现存最早的鹅画是唐代边鸾的《牡丹鹅图》,可惜原作已失传。宋代花鸟画大发展,鹅成为画家喜爱的题材。宋徽宗赵佶的《红蓼白鹅图》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中白鹅曲颈梳翎,神态安详,与红蓼相映成趣。这幅画作于宣和年间(1119-1125年),当时宋徽宗三十多岁,正是艺术创作的成熟期。
明代画家吕纪的《四季花鸟图》中,也有生动的鹅的形象。其中《秋鹅图》描绘群鹅戏水,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吕纪擅长观察生活,他笔下的鹅既有写实的精细,又不失文人画的意境。
在工艺美术领域,鹅的形象同样丰富多彩。唐代金银器中常见鹅形装饰,如何家村出土的“鹅形银盒”,造型优美,工艺精湛。这些器物不仅实用,更体现了古人的审美情趣。
瓷器中的鹅纹饰更是源远流长。元代青花瓷中开始出现鹅纹,明代永乐、宣德时期达到高峰。现存于大英博物馆的“明宣德青花鹅戏图碗”,描绘群鹅在莲池中嬉戏的场景,笔触流畅,构图精美。这些瓷器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远销海外,使鹅成为中国文化的象征之一。
鹅在传统艺术中的表现,往往超越物象本身,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寓意。鹅的白色羽毛象征高洁,曲项向天寓意清高,群鹅戏水代表和谐。这些象征意义,使鹅成为文人墨客寄托情怀的理想载体。
古人对鹅的钟情,源于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深刻理解。他们从鹅身上看到了礼仪的规范、审美的趣味、食疗的智慧、农耕的实用。这种多维度价值认知,体现了传统生活方式的丰富性和包容性。
“现在养鹅不图赚钱,就是舍不得这份老传统。”这句话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下次如果在乡间遇见白鹅,不妨驻足片刻。看它曲项向天歌,看它红掌拨清波,或许你能从中感受到古人曾经体验过的那份从容与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