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二年》
夏坚勇 著
官家的心事
(节选)
官家这些日子有些纠结,到年底了,宫里宫外都在忙着准备过年。随着小年夜的降临,那个让他纠结难解的问题也越发地显得紧迫了。
这段日子他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大部分时间都在复古殿里抄写《孝经》。《孝经》十八章,他每天抄写一章,从腊月十八日至小年夜,他已经抄了十一章。书法尚韵,韵其实就是一种神采,而笔下的神采是需要你静心守意地去经营的。可在这十一天里,他内心的纠结几乎可以用煎熬来形容,有时写着写着,心绪便散漫了,以至写错了字,废了上好的绢素。
杀,还是不杀?这是一个问题。
电视剧《精忠岳飞》剧照
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宫使岳飞,是在十月十三日因谋反罪入狱的,可是在直到腊月十八日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案情一直没有多大进展,胡乱拼凑的那些谋反证据,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漏洞。按照这样的证据,岳飞只能勉强判两年流刑。官家便“留章不出”,这显然是对大理寺的工作不满意了。善解人意的秦桧便把原先负责此案的御史中丞何铸撤下来,换上万俟卨,因为此人原先当地方官时被岳飞处分过,由他来接手,审讯的力度是不用怀疑的。可以这样说,在腊月十八日之前,案件还只是停留在有罪与无罪的层面上;自腊月十八日以后,就进入了杀与不杀的阶段。
为什么要杀岳飞呢?说到底,就是宋王朝到了绍兴十一年这个时候,主要矛盾已经不是宋金两国的你死我活,而是朝廷内部皇权和武将的较量。这样的判断也许有点神经过敏,但是在政治问题上,神经过敏总比麻木不仁好。官家是喜欢读史的,晚唐五代的历史还不算很远,随手翻开其中的任何一页都令人触目惊心。就在那五十多个年头里,一代代王朝垮塌,一顶顶皇冠落地,不管是喋血丹墀的逼宫还是表面上温情脉脉的禅让,其背后无不闪现着武人的身影。那是怎样一些强梁霸悍一手遮天的身影啊!长枪指挥政治的格局司空见惯,丘八黄袍加身的活剧一再上演。
当然,这中间也包括本朝的太祖皇帝赵匡胤,他是穿着殿前都点检(禁军统帅)的制服走向皇位的。因此,宋王朝一直把守内虚外作为祖宗家法和基本国策,而对武将的猜忌与防范则是“守内”的重中之重;也因此,陈桥兵变的喧闹刚刚消散,杯酒释兵权的宴席就已经排开。宋仁宗算是个比较厚道的皇帝,但是像狄青那样行伍出身脸上带着刺字(当过士兵的标记)的将领,虽曾因军功显赫而位列执政,但朝廷终究还是不放心,不久就贬知陈州。仁宗似乎有点不过意,说了句场面上的话:“狄青是忠臣。”却遭来宰相文彦博的反诘:“太祖不也是周世宗的忠臣吗?”也就是说,这种猜忌既不取决于帝王的仁厚或险狭,也不取决于对象的忠奸贤愚,它只针对一种身份:武将。狄青到任后,朝廷每月两次派内侍前来“抚问”,实际上是监视。不到半年,一代名将就在陈州忧愤而死。太宗皇帝晚年曾对近臣们说过这样的话:
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
这是他当了几十年皇帝的经验之谈,也是一个帝王魂牵梦萦的心结:虽高高在上,却如履薄冰。其中有阴鸷的目光和翻云覆雨的手腕,也有些许血腥味的。世界上有好些道理看起来一说就懂、一点就通,但要真正把玩于掌股之中却是要有时间作底蕴的,所谓历练就是这个意思。
官家已经在皇位上坐了十五年,对祖宗家法的领悟也是一年一年地历练出来的。建炎年间,他初登帝位,被金人追得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自然是希望自己手下的将领越厉害越好,真恨不得他们一个个都是天神下凡,三头六臂,杀遍天下无敌手的。到了绍兴年间,宋金双方开始进入拉锯阶段。拉锯也只是在江淮之间,从来过不了江的。官家能在临安安顿下来了,虽说是偏安,却也是固若金汤的。到了这时候,他打量武将的目光便有些复杂了,特别是在金銮殿里看那些得意洋洋的捷报时,高兴固然高兴,但那是掺进了几分忧虑的。他觉得这仗是不能再打下去了,即使再打几个胜仗,也没有多大意思。对于人家来说,也只是个胜负问题,你又不能真的直捣黄龙去灭了他。既然灭不了他,等他养足了元气,还是要打过来的。这样你来我去,还是个没完没了。
打仗是武将的事,时间长了,这些人渐渐坐大,拥兵自重,就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直到有一天祸起萧墙,把历史上那些改朝换代的场面再演绎一番。这样的情节官家想一回就怕一回,也警醒一回。很好!现在总算和金国达成了和议,损失了一点银子和面子,却买了个太平。偃革休兵,边事无忧,这边接着就把三大将——张俊、韩世忠、岳飞——的兵权削夺了,只给他们一个光鲜的虚衔;再接着言官的弹章就上来了,于是岳飞下狱。
为什么是岳飞呢?
我们先来看看其他的几位中兴大将:
刘光世,在中兴四将中资格最老,也最窝囊。此人虽是将门之后(他父亲是北宋西军将领刘延庆),且与金人有杀父之仇,但在宋金战场上却畏敌如虎,一触即溃,是有名的逃跑将军。贪生怕死的另一面是贪财好货,绍兴七年他赋闲后,官家赐给他几样宫里的小玩意,此人即“秉烛夜观,几至四更”。这样一个每个毛孔里都渗透着雌性激素和铜臭味的驽下之才,官家虽然不能倚重,却尽管可以放心的。
张俊,不仅是南宋的开国元勋,而且还是岳飞的“伯乐”,当年岳飞曾是他麾下的一名小军官。此人最大的特长是用兵“持重”,其实也就是拥兵自重,一开仗就尽量躲得远远的,事后又吹牛撒谎,贪他人之功以自肥。岳飞私下里说他“暴而寡谋”,这样的评价虽然刻薄,却一点也不过分。战场上寡谋,官场上却很会投机钻营,在对金和议中,张俊一直是跟着官家的思路走的;在建炎三年的“苗刘之变”中,他又有复辟之功。因而在中兴四大将中官位最高,日子也过得最滋润。
韩世忠,出身贫寒,少时横行乡里,人称“韩泼五”。后起之卒伍,以军功而升迁,应该说还是很能打仗的。他是个粗人,没有多少弯弯绕,与岳飞也比较投契。要说毛病,也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沾惹的毛病:好色。他不仅纳妾多人,还喜欢吃窝边草,经常污辱部将妻女,一次竟逼使手下的猛将呼延通自杀,这就有点不像话了。一个对自己的声誉不爱惜的人,政治上不可能有多么远大的图谋,更何况韩泼五同志还曾三度救驾,官家对他也理应有几分感恩心理。
剩下来的就是岳飞了。
岳飞能打仗,这是不用说的,给一顶军事家的桂冠也不为过。有宋一代,基于守内虚外及重文抑武的国策,大师级的文人学士甚多,但称得上军事家的实在寥寥。杨家将、狄青、岳飞都是民间传说中有口皆碑的战神,但若是剔除其中的演义成分,就他们在历史舞台上的真实表演而言,能否成“家”还是可以商榷的。唯有岳飞天纵英才,又生逢其时,在南宋初年那个大动乱的背景下,凭借着宋金战争的宏大舞台,演出了有声有色的战争活剧。从最初的游击战、运动战到后来平原旷野之上的大兵团对决,岳飞展示了一个军事家杰出的胆略和才华,为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抹上了一道阳刚之色。
平心而论,官家对岳飞曾经是相当器重的,每次岳飞入朝觐见,官家都要单独召见,有时甚至在“寝阁”引对,以示亲密。引对时,除军国大事多有倚重,还问岳飞有没有好马,劝诫他少喝酒,以免误事,并为此说了一个段子,说欧阳修与友人饮酒行令,要求每人作的两句诗必须触犯刑律,而且罪在徒刑以上。一个说:“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一个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轮到欧阳修,说出来的却是:“酒黏衫袖重,花压帽檐偏。”众人一听,大惑不解,问为何诗中没有犯罪内容,答曰:“酒喝到这种程度,徒刑以上的罪也能犯下了。”可见欧公虽然喜欢行酒游戏,却反对酗酒。于谈笑之中行训谕之意,这样的君臣似乎有点体己的意思了。
但绍兴七年的两件事却宣告了他们之间蜜月的结束。先是因官家出尔反尔,不肯让岳飞合兵北伐,岳飞一气之下闹情绪,自说自话地跑到庐山去为母亲守孝,有“要君”之嫌。到了秋天,岳飞上书建议立官家的养子赵瑗为皇储,又犯了宫闱大忌。官家警觉起来,开始把岳飞摆到了对手的位置上。
作为自己的对手,如果岳飞仅仅不怕死、能打仗,或者偶尔不听招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还不爱钱、不好色。他的那些广泛流传的宣言,例如“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天下当太平”。例如“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不仅说明他有着很不一般抱负,而且他自己又是身体力行的。岳飞及其家人的生活相当简朴,妻子偶尔穿了一件丝质衣服,岳飞还一定要她换成低档麻布的。他平时的饭菜,大多只是一盘煎猪肉和几样面食,基本上没有两样肉菜。南宋初年因战事频仍,在俸禄上优渥武将。岳飞身为军界高官,建节两镇,料钱(工资)和公用钱(各种补贴和招待费)自然相当可观,他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呢?答曰:化私为公,补贴军用,拿去购置军服器械和粮米了。至于那个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沾惹的毛病,岳飞也兴趣不大。驻守川陕的大将吴玠是抗金名将,也是个好色之徒,他听说岳飞始终一夫一妻,且军中别无姬妾歌女,特地给他送来一名漂亮的川妹子,还置办了许多金玉珠宝作为妆奁。那时候,士大夫之间以美女作为礼物不仅很正常,而且是一件很风雅的事,甚至连自己宠爱的小妾也是可以送人的。但岳飞偏偏不解风情,他只与那位美女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大体意思是在他家不可能享福,要吃苦的,最后表示“抱歉”。屏风后面的川妹子在心里嘀咕着:抱歉?那你就“抱”一下,或许能消除“歉”意呢。但岳飞哪里肯?当即派人把她又送回去了。
岳飞太干净了。
最干净的最危险!
这样的结论似乎有点诡异,却偏偏是颠扑不破的。古往今来,似乎从来只有饥民造反而未见贪官造反,因为从根本上说,贪官是一群寄生在皇权肌体上的软体动物,一群肠肥脑满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当然不想破坏现有的秩序和游戏规则,也不会忧国忧民持不同政见。他们虽然品行不端,蝇营狗苟,却总觉得自己在不断地得到,利润可观,一切都很滋润。即使原先有一点志向和抱负,也会因手头已经攫取的利益而患得患失。
一个把利益看得太重的人是不敢承担风险的,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和气魄,他们的大脑已经萎缩到只够算计好处和倾轧同僚,而不能思考稍微宏大一点的命题。作为寄生物种,他们一般不具有独立性,只具备依附功能。他们寄生于主子无所不能的权威中,有时甚至寄生于主子的痛苦中谋取利益,但那只是一种小小的狡猾,并不可怕。他们想得最多的是既得利益的保值增值,而不是推倒赌局,重新洗牌。唯其如此,他们即使不那么可爱,也是可以放心的。他们虽然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却即使在睡梦中也绝对要向权势点头哈腰。这样当然很好!因为在官家看来,他们汲汲以求的那点利益就捏在自己的手指缝里,自己完全可以予取予求,收放自如。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也是自己豢养的,至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而那些看起来很干净的正人君子就不那么简单了,王莽在篡位前不也自奉俭朴吗?他穿着粗布衣服招摇宫廷,看到读书人就打躬作揖,极尽谦恭。中原大灾,他一次就献出三十顷地和一百万钱,完全够得上“道德楷模”了。晚唐大将朱温曾被唐昭宗李晔赐名“全忠”,在皇上逃难时,他曾“自为天子执辔,且泣且行,行十余里”。这样的表演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但后来正是这个叫“全忠”的人要了李唐王朝的命。白乐天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可见人心诡秘,真伪难测,那些表面上的清廉自好、忠君爱国之类都是靠不住的,在一个万方多难的乱世,这些反倒成了野心家们最廉价的招牌。像岳飞那样身居高位,却过着有如苦行僧似的日子,看起来堂而皇之,无懈可击,一丝不苟得哪怕一丝不挂也找不出一丝缺点。那他究竟图什么呢?人生在世,谁不好金帛之富、声色之娱?他偏偏不好,那就反常了。反常就说明他有着更高的政治图谋。要知道,雄心与野心只有一纸之隔,一捅就可以破的。也许今天是雄心,明天有了气候就演变成了野心;也可能原本就是野心,只不过用光鲜华丽的外衣遮掩着罢了。
岳飞怨不着别人,他的掘墓人恰恰是他自己。
杀,还是不杀,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自古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岳飞既已下狱,君臣疑隙已生,那就断然没有再让他活着出去的道理。
这是一颗中兴诸将中最年轻的头颅,可惜了。
杀心既起,那就事不宜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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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二年》|夏坚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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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
《绍兴十二年》是鲁迅文学奖得主夏坚勇的长篇历史散文力作,此书曾获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鍾山》文学奖等奖项。《绍兴十二年》力图通过绍兴十二年这个历史的横切面,以一年十二个月为经线,以该年所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为纬线,全方位地反映那个时代的政治风云和社会生活,深入揭示当事人的内心世界和行为逻辑。其中既有关于那个时代政治和军事方面纵横捭阖的宏大叙事,又有涉及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精微刻画,举凡风俗、物价、科举、学潮、艺文、官制、茶政、马政、度牒、驿传、地理、气候、产业、外贸、宗室、外戚,巨细靡遗,极其精巧地镶嵌于一个波澜起伏的大情节的框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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