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如果我是一只蜜蜂
创始人
2025-10-30 01:21:08

作者:黎荔

我是一只蜂,一只雌蜂,一只生着琥珀色透明翅翼的工蜂。一只从出生起就被命运盖章的劳动者。我的翅膀每分钟振动230次,我的寿命只有六周,我每天要造访几千朵花。我的复眼由六千多只小眼构成,于是世界在我眼中碎成万千光点,又在脑海里拼合成完整的图景——这或许隐喻着我们的命运:个体微不足道,唯有融入蜂群,生命才获得完整的意义。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露水,我已踏上征途。薄翼震颤成模糊的光晕,发出属于我们种族的古老低鸣。我的后足特化成交叉的毛刷,前足配备着清理触角的巧构——这身体是专为劳动而生的完美仪器。我的触角能分辨出700种花香,我的复眼能看到紫外线下的“蜜源地图”——那些人类看不见的花的跑道灯。我降落在一只向日葵上,它的花盘像一座金色的广场,花粉沾满我的绒毛,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金色雪。我熟练地探入蕊柱,用口器吸取花蜜,嗉囊渐渐鼓胀,那不是我自己的胃,那是蜂巢的公共仓库。我的每次归巢,都在为整个王国带回延续的资本。我能携带相当于自身体重一半的花蜜,这意味着一场逆风的飞行,就像陆地上的生灵背负着另一个自己在前行。我的日子是用翅膀丈量的,从六角形的巢孔到无尽的花海,再从花海回到那紧密排列的巢孔。

我们蜂群不是乌托邦,是极权。但极权得如此美丽,如此高效。我们的舞蹈是语言,是GPS,是天气预报。我们跳“8字舞”告诉同伴:“东北方向,300米,有槐花,风速2级,快去。”我们不需要手机,我们身体就是信号塔。我们的蜂巢是悬挂在崖壁下的倒悬之城,由数万颗六角形巢房精密拼接。这些蜂蜡筑成的几何体,是六边形的奇迹,是数学与建筑的完美结合。当我穿过巢门,总要用触角与守卫姐妹碰撞,交换那些关于蜜源与风向的信息。巢内,是一片温润的金黄色嗡鸣,幼虫在巢房里等待喂食,蜂后在王台上持续不断地产下王朝的未来。空气中弥漫着蜂蜡的醇厚、花粉的芬芳,还有王座上飘来的,那主宰我们命运的女王的气味。

是的,我们的女王——那位杀死所有竞争者甚至包括自己母亲的君主。她不是温柔的象征,而是用血腥加冕的绝对权威。可我们依然臣服,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深知这残酷的必要。她每天产卵1500到2000枚,比我们任何一只工蜂一生的采蜜量还要精准。她的气味就是法律,她的声音就是秩序。没有唯一的产卵者,整个蜂群将陷入混乱。据说人类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里误读我们为“共和政体”,他不懂这看似民主的蜂巢,实则是严明的君主制。谁说女性不适合统治?我们的女王用一生证明,雌性能让一个帝国井然有序地运转数十年。

我的姐妹们占蜂群九成,但别以为我们姐妹情深。我们是不育的雌性,我们的卵巢被蜂后的信息素压制得死死的。我们分工明确:有的采蜜,有的筑巢,有的喂幼虫,有的当守卫。我们不需要爱情,我们需要效率。我们不需要名字,我们需要职责。我们不需要自由,我们需要蜂巢。我们的世界是由信息素编织的。那无处不在的、威严的化学号令,来自我们唯一的王——蜂后。她是整个王朝的绝对核心,是我们集体膜拜的、活着的神祇。我见过夜晚蜂巢内部的光,那是我们翅膀振动产生的微光,像一座小小的城市在黑暗中呼吸。我也见过王朝迭代,新蜂后出房的那一刻,她的叫声像一把刀,划破整个蜂巢的平静。工蜂们围着她,颤抖着,兴奋着,等待一场姐妹相残的决斗。我见过死亡,也见过诞生。我见过秩序,也见过暴动。

我们也背负着甜蜜的诅咒——那根连接着内脏的螯针。当熊掌捣毁巢穴,当人类粗暴取蜜,愤怒会瞬间淹没理智。和勤劳一样有名的,是我们的愤怒,我们情绪易于失控,不惜以惨死来表达。我们的愤怒是自杀式的,我们是动不动以死相拼的佩剑武士。当我们向敌人刺入尾针,后果比自行截肢严重得多,刺入的刹那,倒钩牢牢钩住敌人的皮肤,当我们奋力飞离,肠脏随之撕裂。我们的刺一旦刺出就永远无法刺出第二次。这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我们不惜以最惨烈的死,来表达最极致的怒。这一刺,是永恒的沉默,是再也无法归巢的决绝。我们的爱和恨,都如此绝对,不留余地。

我听说在古埃及,我们是太阳神的眼泪。在希腊,我们是宙斯童年的保姆,是神祇的使者。在克里特岛的米诺斯宫殿,黄金的蜜蜂垂饰象征着丰产与再生。在基督教里,我们的蜂蜡被用来制作“纯洁的蜡烛”,照亮教堂。在日耳曼民族的蜜月传说里,新人婚后连续三十天饮用蜂蜜发酵饮料,可获得甜蜜生活与生育能力。我们被视作连接凡俗与神圣的精灵,我们的蜂巢,是自然本身呈现的完美几何。可这些荣光,与我们每日在尘土与花蕊间的具体操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是遵循着比历史更古老的法则而已。在我飞越的田野上,农夫们尊称我们为“带翅膀的媒人”。我们确实在无意间成为文明延续的推手——三分之一的农作物依赖我们授粉。从埃及人沿尼罗河用陶罐运蜂,到现代果园租用蜂箱,我们与人类的盟约已延续五千年。

暮色渐合,我完成最后一趟飞行。翅膀边缘已现破损,这是生命将尽的征兆。我们工蜂的寿命在花季只有短短四十天,但每只蜂短暂的一生能酿制十二分之一茶匙的蜜。这微小的量度,却是整个文明存在的证明。飞回蜂巢的途中,我看见夕阳把六角形的巢孔染成金色。那里存放着我们用生命转化的甜蜜,存放着下一代蜂卵,存放着这个母系王朝永不熄灭的火焰。我最后震了震翅膀,带着满身花粉与蜜囊里最后的贡献,穿过熟悉的巢门。

若有人类切开蜂巢,他会看见完美的几何构造,品尝到花蜜转化的甘甜。但只有我知道,这甜蜜里沉淀着多少飞翔的里程,多少折断的翅膀,以及多少像我这样,为守护这片金色国度而随时准备赴死的,微小而倔强的灵魂。我的一生很忙,劳动量很大,但我不后悔。我不是为了甜蜜而生,我是为了秩序而死。我不是谁的象征,我是我自己——一只工蜂,一只雌蜂,一只被命运编程却仍会在风中跳舞的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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