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肯尼迪机场外细雨淅沥，一位短发、戴着框架眼镜的中国中年女士提着两只不起眼的旅行箱站在人潮中。她叫耿莹，49岁。这趟跨越太平洋的行程，她只带了三样“底牌”——十几页商业计划、一张过期的制药厂工作证、还有那句在家门口放下的豪言：“三年不饿死，我就要在美国横着走。”

追溯到1944年，耿莹还裹在父亲耿飚的军马兜里。那一年，父亲在延安党校补习作战与外语，母亲赵兰香在中学部听课，战火逼着夫妻俩把襁褓中的女儿放到木箱里随队转移。警卫员抱着箱子跑了两公里才发现人落在战壕，幸亏马夫返身相救，这段惊魂小插曲后来频频被父亲拿来取笑：“闺女，你跟炮火打过招呼，比我还见世面。”

耿飚转战华北、华中，1949年进北平，1950年奉命调入外交部。十几年间，他在瑞典、阿尔巴尼亚等国穿梭，而耿莹的童年也就跟着外交邮袋漂流。她把父亲的照片贴在地理课本封面，自嘲“人没在身边，影子总得跟着”。

1962年，耿莹从北京地质学院中专毕业，被派到北方野外队找矿。十年间，她睡过山洞、啃过干咸菜，双脚常年泡在泥浆里，工资37元。不过她不喊苦，父亲在信里写过一句话：“石头里也长金子，得看谁先刨出来。”女儿把这当座右铭。

婚姻并没带来稳定。1979年，丈夫摔门而去，家里只剩下一张离婚判决书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亲友劝她求父亲帮忙，她摆摆手：“自己的坑自己填。”这一填，就是十七年车间三班倒；白天上班，夜里给人代笔技术资料赚几块稿费。

1987年春，改革开放的喜讯像风一样吹进首都。耿莹拿着全部积蓄6000元，跑去动物园门口支地摊卖旅游纪念章。一开始没客源，她干脆对着路过的老外吆喝英文，词不达意照样比手画脚。有人嘲笑她“高干子弟摆摊丢脸”，她回敬一句地质队口头禅：“饭碗自己敲，天塌不怕高。”

生意渐有起色时，1990年下达的规定让她措手不及——高干子女不得经商。满仓货、一堆欠条顷刻冻结。她用半夜的时间把能卖的钱包、手表全处理掉，当晚写下决定：去美国闯一遭。

那便有了肯尼迪机场的背影。初到美国，她在旧金山以每天25美元的价钱租下一辆旧面包车，白天摆摊卖中国剪纸，夜里睡在车里。没人知道她父亲的军功，也没人关心她曾是北京制药厂的“先进个人”。第一年圣诞节，她把口袋里最后的十美元换成汉堡和热咖啡，在洛杉矶外环停车场举杯自庆：“没饿死，闯过一年。”

第二年春，她贷款买下6英亩荒地，种苹果、梨和樱桃。为了打进本地超市，她直接开皮卡到采购经理门口堵人。对方看她英文生硬，递了张名片就想打发，耿莹干脆拿出一筐刚摘的苹果：“不好吃你丢街上，丢完我认赔。”一句半玩笑的话打开了进货渠道。年底，她的水果铺进了北加州四家超市，总计54棵果树收成近百吨，当地报纸用“China Lady with Golden Orchard”形容她的拼劲。

1999年秋，父亲病重住进北京医院。耿莹刚和美国合伙人完成兰州—旧金山文化交流演出，赶回国探望。医院走廊里放着国庆阅兵直播，耿飚抬手敬礼，眼神紧紧盯着屏幕。女儿把旅行箱放到一边，悄声说：“爸，我没饿死。”老人虚弱却满意地笑：“知道，你已经‘横着走’了。”

2000年6月23日，耿飚在北京辞世，享年九十一岁。葬礼结束后，耿莹只停留三天便返回旧金山。此后四年，她筹措资金设立“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用于国内古村落保护工作。有人问她为何折腾，她回答简单：“命运把我放在耿家，这份姓氏不能只用来吃老本。”

耿飚曾说，外交官要在刀锋上跳舞；耿莹的生意路，同样刀锋。不同的是，父亲用兵法，她用计算器。一个时代有一个人的活法。有人记得耿飚是骁勇将军，也有人记得耿莹在浓雾的湾区吆喝自家苹果——两代人，同一种倔强。